屈原列傳


史記

屈原者、名平、楚之同姓也。爲楚懷王左徒、左徒、卽今左右拾遺之徒。博聞彊志、明於治亂、嫺于辭令、嫺、習也。入則與王圖議國事、以出號令、出則接遇賓客、應對諸侯、王甚任之。起敍任用之專、後段節節敍其疏而見放、妙得原委。上官大夫靳尚。與之同列、爭寵而心害其能。此句怕人。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、屈平屬燭、草稾、未定、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、屈平不與、因讒之讒屈原作兩節寫、害其能一節虛、奪草稾一節實。曰、王使屈平爲令、衆莫不知、每一令出、平伐其功曰、以爲非我莫能爲也。語中庸主之忌。王怒而疏屈平。以下並史公變調序離騷、卽用騷體。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、讒諂之蔽明也、邪曲之害公也、方正之不容也、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。先寫作離騷之由。離騷者、猶離憂也。離、遭也。 ○註一句。下忽入議論、奇妙。夫天者、人之始也、父母者、人之本也、人窮則反本、提窮字。故勞苦倦極、未嘗不呼天也、疾痛慘怛、未嘗不呼父母也。道出人情、真而切。屈平正道直行、竭忠盡智、以事其君、讒人間之、可謂窮矣。應窮字。信而見疑、忠而被謗、能無怨乎。提怨字。屈平之作離騷、蓋自怨生也。應怨字。 ○回環曲折、多永言之致。國風好色而不淫、小雅怨誹而不亂、若離騷者、可謂兼之矣。謂好色云者、以離騷有密妃等事。然原特假借以思君耳、非如國風之思也。而史公亦假借用之。 ○比騷于詩、深得㫖趣。上稱帝嚳、下道齊桓、中述湯武、以刺世事、明道德之廣崇、治亂之條貫、靡不畢見。其文約、其辭微、其志潔、其行廉、其稱文小、而其指極大、舉類邇而見義遠。其志潔、故其稱物芳、其行廉、故死而不容自疎、濯淖鬧、汙泥之中、淖、溺也。蟬蛻退、於濁穢、蟬蛻、如蟬之去皮也。以浮游塵埃之外、不獲世之滋垢、皭嚼、然泥而不滓子、者也。皭、疎靜之貌。滓、濁也。推此志也、雖與日月爭光可也。極贊屈原。 ○以上離騷、只虛寫。屈平旣絀。閒接。又入敍事。其後秦欲伐齊、齊與楚從親、惠王患之、乃令張儀詳同佯、去秦、厚幣委質事楚、曰、秦甚憎齊、齊與楚從親、楚誠能絕齊、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。楚懷王貪而信張儀、遂絕齊、使使如秦受地、張儀詐之曰、儀與王約六里、不聞六百里、詳張儀始終事、爲屈原諫楚王張本。楚使怒去、歸告懷王、懷王怒、大興師伐秦。秦發兵擊之、大破楚師於丹淅、丹、淅、皆縣名、在弘農。斬首八萬、虜楚將屈匄、蓋、遂取楚之漢中地。懷王乃悉發國中兵、以深入擊秦、戰於藍田、魏聞之、襲楚至鄧、楚兵懼、自秦歸、而齊竟怒、不救楚、楚大困。一段。明年、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。卽割楚地、以與楚和。楚王曰、不願得地、願得張儀而甘心焉。張儀聞、乃曰、以一儀而當漢中地、臣請往如楚。又算定懷王。如楚、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僅、尚、而設詭辨於懷王之寵姬鄭袖、長句正是省句。懷王竟聽鄭袖、復釋去張儀。二段。 ○兩段詞簡而情備。是時屈原旣疏、忽接入本傳。不復在位、使于齊、顧反、諫懷王曰、何不殺張儀。懷王悔、追張儀不及。只爲何不殺張儀一句、乃倒裝楚願得張儀一段、又倒裝張儀許楚一段、意思在此、而序事在彼。其後、諸侯共擊楚、大破之、殺其將唐昧。張儀詐楚、客也、于此一結。時秦昭王與楚婚、欲與懷王會。又起一難。懷王欲行、屈平曰、秦虎狼之國、不可信、不如無行。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、柰何絕秦歡。伏再用之根。懷王卒行、入武關、秦伏兵絕其後、因留懷王以求割地。懷王怒、不聽、亡走趙、趙不內、納、復之秦、竟死於秦而歸葬。懷王一欺于秦而國削、再欺于秦而身死。爲屈原作證、亦爲楚辭作序也。長子頃襄王立、以其弟子蘭爲令尹。再用子蘭、深著楚王之不明也。楚人旣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、屈平旣嫉之、嫉子蘭、先從楚人說起、見非屈原之私怨。雖放流、睠顧楚國、繫心懷王、不忘欲反、冀幸君之一悟、俗之一改也。推屈平本意作議論。其存君興國、而欲反覆之、一篇之中、三致意焉。忽又轉到離騷上。然終無可奈何、故不可以反、應不忘欲反。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。應冀君之一悟。人君無愚智賢不肖、又寬一步。莫不欲求忠以自爲、舉賢以自佐、然亡國破家相隨屬、而聖君治國、累世而不見者、其所謂忠者不忠、而所謂賢者不賢也。泛泛感論。包羅古今無窮事。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、故內惑於鄭袖、外欺於張儀、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、令尹子蘭、兵挫地削、亡其六郡、身客死於秦、爲天下笑、將前事總作一收。此不知人之禍也。繳斷一句。易曰、井渫屑、不食、爲我心惻、可以汲、王明、並受其福。渫、不停污也。井渫而不食、使我心惻然、以其可用汲而不汲也。如有王之明者、汲而用之、則上下並受其福也。王之不明、豈足福哉。憤切語。令尹子蘭聞之、接上屈平旣嫉之、妙。大怒、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、回應上官大夫。頃襄王怒而遷之。屈原至於江濱、被披、髮行吟澤畔、顏色憔悴、形容枯槁。極寫落魄悲憤之狀。 ○以下漁父辭。漁父見而問之曰、子非三閭大夫歟、三閭、掌王族昭屈景三姓之官。何故而至此。屈原曰、舉世混濁而我獨清、衆人皆醉而我獨醒、是以見放。漁父曰、夫聖人者、不凝滯於物、而能與世推移。似老氏之言。舉世混濁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、衆人皆醉、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。醨、薄酒。何故懷瑾握瑜、瑾、瑜、皆美玉。而自令見放爲。只就漁父口中、翻出一段至理可參、有情有態、可咏可歌、詞家風度。屈原曰、吾聞之、新沐者必彈冠、新浴者必振衣。彈而振之、去其塵也。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、受物之汶汶問、者乎。察察、淨潔也。汶汶、垢蔽也。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、常流、猶長流也。 ○汨羅之志已決。又安能以皓皓之白、而蒙世之溫蠖枉入聲、乎。溫蠖、猶惛憒、楚詞作塵埃。 ○一氣流轉、機神跌宕。乃作懷沙之賦。懷沙賦刪去。於是懷石遂自投汨覓、羅以死。汨水在羅、故曰汨羅、今長沙屈潭是也。屈原旣死之後、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磋、之徒者、皆好辭而以賦見稱。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、終莫敢直諫。借宋玉等、前襯屈原、後引賈誼。其後楚日以削、數十年竟爲秦所滅。人之云亡、邦國殄瘁。自屈原沉汨羅後、百有餘年、漢有賈生、爲長沙王太傅、過湘水、投書以弔屈原。借投書事、接下賈誼傳。太史公曰、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、皆離騷篇名。悲其志。讀其文而悲其志。適長沙、觀屈原所自沉淵、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爲人。遊其地而想其人。及見賈生弔之、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、何國不容、而自令若是。卽用他弔屈原之意、以歎賈生。讀服鳥賦、楚人命鴞曰服、賈生作服賦。同生死、輕去就、又爽然自失矣。自悲自弔。 ○此屈賈合贊、凡四折、繚繞無際。

屈原名叫平,是楚国的同姓宗族。担任楚怀王的左徒,博闻强记,通晓治乱之道,熟悉辞令,在朝内就与王商议国事,发布号令,在朝外就接待宾客,应对诸侯,王非常信任他。上官大夫与他同列,争宠而心里忌恨他的才能。怀王让屈原制定法令,屈原起草文稿,还未定稿,上官大夫看见就想夺取,屈原不给,于是诽谤他说,大王让屈原制定法令,众人无不知道,每一条法令发布,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,以为不是我没人能做。王因此发怒而疏远屈原。屈原痛心大王听闻不聪明,谗言佞言遮蔽贤明,邪恶曲解损害公正,方正不被容纳,所以忧愁幽思而作《离騷》。离骚,就是遭遇忧患的意思。天,是人的开始,父母,是人的根本,人困窘就回归根本,所以劳苦疲惫极点,没有不呼喊上天的,疾病痛苦悲惨,没有不呼喊父母的。屈原走正道行直路,竭尽忠诚智慧,来侍奉他的君主,谗言的人离间他,可以说是困窘了。诚信却被怀疑,忠诚却被诽谤,能没有怨恨吗?屈原的《离騷》,大概从怨恨生发出来的。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乱,《小雅》怨讽而不悖乱,像《离騷》这样的,可以说兼备这两者了。上面称颂帝喾,下面述说齐桓,中间叙述商汤周武,用来讽刺当世之事,阐明道德的广大崇高,治乱的条理脉络,无不完全显现。文辞简约,言语微妙,志向高洁,行为廉洁,称述事物细小,而指向极为宏大,列举事例接近而见义深远。志向高洁,所以称述事物芬芳,行为廉洁,所以至死不被容纳,自我疏离,在污泥浊水中洗涤,像蝉蜕去污秽,浮游在尘埃之外,不沾染世俗的污垢,皎洁如泥而不滓浊。推究这种志向,即使与日月争辉也可以。屈原被贬斥。后来秦国想攻打齐国,齐国与楚国结盟亲近,秦惠王担忧这个,于是让张仪假装离开秦国,带着丰厚的礼物委身侍奉楚国,说,秦国非常憎恨齐国,齐国与楚国结盟亲近,楚国如果真能断绝与齐国的关系,秦国愿意献上商於的土地六百里。楚怀王贪婪而相信张仪,于是断绝与齐国的关系,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,张仪欺骗他说,我与大王约定六里,没听说六百里,楚国使者愤怒离开,回去告诉怀王,怀王大怒,大举出兵攻打秦国。秦国发兵攻击他们,在丹淅大败楚军,斩首八万,俘虏楚将屈匄,于是夺取楚国的汉中地区。怀王于是全部征发国中军队,深入攻击秦国,在蓝田交战,魏国听说后,袭击楚国到达邓地,楚军恐惧,从秦国返回,而齐国竟然愤怒,不救援楚国,楚国大为困窘。第二年,秦国割让汉中地区给楚国讲和。楚王说,不想得到土地,想得到张仪而甘心。张仪听说,于是说,用我一个张仪来换汉中土地,我请求前往楚国。到了楚国,又用厚重的礼物贿赂掌权的大臣靳尚,而向怀王的宠妃郑袖游说诡辩,怀王竟然听从郑袖,又释放了张仪。这时屈原已经被疏远,不再担任官职,出使到齐国,回来后,劝谏怀王说,为什么不杀张仪。怀王后悔,追赶张仪没有追上。后来,诸侯联合攻打楚国,大败楚国,杀了他的将军唐昧。当时秦昭王与楚国联姻,想与怀王会面。怀王想去,屈原说,秦国是虎狼之国,不可信任,不如不去。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王前去,怎能断绝秦国的友好呢。怀王最终前往,进入武关,秦国埋伏军队断绝他的后路,于是扣留怀王来索求割让土地。怀王愤怒,不听从,逃跑到赵国,赵国不接纳,又回到秦国,最终死在秦国才归葬。长子顷襄王即位,任命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。楚人已经责怪子兰劝说怀王入秦而不能返回,屈原既然嫉恨他,虽然被放逐,仍眷顾楚国,牵挂怀王,不忘想要返回,希望君主能醒悟,习俗能改变。他保存君主振兴国家,而想使之恢复,一篇之中,三次致意于此。然而终究无可奈何,所以不能返回,最终以此显示怀王终究不能醒悟。君主无论愚笨聪明贤能不贤能,没有不想寻求忠臣来为自己服务,举荐贤能来辅佐自己,然而国破家亡接连发生,而圣明君主治理国家,累世都不见的,是因为他所谓的忠臣不忠,而所谓的贤能不贤能。怀王因为不了解忠臣的职分,所以内受郑袖迷惑,外被张仪欺骗,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,兵败地削,失去六个郡,自身客死在秦国,被天下人耻笑,这就是不了解人的祸害。《易经》说,井水清洁却不被饮用,让我心里悲伤,可以汲取,君主贤明,就都受到它的福泽。君主不贤明,哪里值得幸福呢。令尹子兰听说后,大怒,最终让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诽谤屈原,顷襄王发怒而迁谪他。屈原到了江边,披散头发在沼泽边吟咏,脸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渔夫看见询问他说,你不是三闾大夫吗,为什么到这里来?屈原说,举世混浊而我独自清白,众人都醉而我独自清醒,因此被放逐。渔夫说,圣人不拘泥于事物,而能随世推移。举世混浊,为什么不随波逐流扬起波浪,众人都醉,为什么不吃他们的酒糟喝他们的薄酒。为什么怀抱美玉,而让自己被放逐呢?屈原说,我听说,新洗头的人一定要弹冠,新沐浴的人一定要振衣。人又怎能以身体的洁净,承受事物的污秽呢?宁愿跳进长流葬身鱼腹,又怎能以皓洁的白色,而蒙受世俗的昏暗呢?于是作《怀沙》赋。于是怀抱石头投汨罗江而死。屈原死后,楚国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这些人,都喜欢辞令而以赋文见称。然而都祖述屈原的从容辞令,始终不敢直言劝谏。后来楚国日益削弱,数十年最终被秦国灭亡。屈原沉入汨罗江后,一百多年,汉朝有贾谊,担任长沙王太傅,经过湘水,投书凭吊屈原。太史公说,我读《离騷》《天问》《招魂》《哀郢》,悲叹他的志向。到了长沙,观看屈原自沉的深渊,没有不流泪想见他为人的。等到看见贾谊凭吊他,又奇怪屈原凭那样的才能游说诸侯,哪个国家不能容纳,而让自己这样。读《服鸟赋》,同生死,轻去就,又怅然若失。

史公作屈原傳、其文便似離騷、婉雅悽愴、使人讀之、不禁歔欷欲絕。要之窮愁著書、史公與屈子、實有同心。宜其憂思唱歎、低回不置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