賈誼過秦論上


西漢文

秦孝公據殽函之固、擁雍州之地、君臣固守、以窺周室。殽、山名、謂二殽。函、函谷關也。擁、亦據也。雍州、今陝西。固守、堅守其地也。周室、天子之國。秦欲窺而取之。有席卷捲、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、并吞八荒之心。括、結囊也。八荒、八方也。 ○四句只一意、而必疊寫之者、蓋極言秦有虎狼之心、非一辭而足也。當是時也、商君衛鞅。佐之、內立法度、務耕織、修守戰之具、外連衡橫、而鬭諸侯、連六國以事秦、而使之自相攻鬭。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拱手而取、言易也。西河、魏地名。 ○秦之始強如此。孝公旣沒、惠文武昭、孝公卒、子惠文王立、卒、子武王立、卒、立異母弟、是昭襄王也。蒙故業、因遺策、南取漢中、西舉巴蜀、東割膏腴之地、收要害之郡。漢中巴蜀三郡、並屬益州。膏腴、土田良沃也。要害、山川險阻也。 ○秦之又強如此。諸侯恐懼、會盟而謀弱秦、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、以致天下之士、合從宗、締交、相與爲一。以一離六爲衡、以六攻一爲從、故衡曰連、從曰合。締、結也。 ○正欲寫秦之強、忽寫諸侯作反襯。當此之時、齊有孟嘗、田文。趙有平原、趙勝。楚有春申、黃歇。魏有信陵、無忌。此四君者、皆明智而忠信、寬厚而愛人、尊賢而重士。極贊四君。以反襯秦之強。約從離衡、并韓、魏、燕、趙、宋、衛、中山之衆、於是六國之士、有甯越、趙人。徐尚、未詳。蘇秦、洛陽人。杜赫周人。之屬爲之謀、齊明、東周臣。周最、周君子。陳軫、秦臣。邵、滑、依、 ○楚臣。樓緩、魏相。翟景、未詳。蘇厲、蘇秦弟。樂毅燕臣。之徒通其意、吳起、魏將。孫臏、頻上聲、 ○孫武之後。帶佗、駝、 ○未詳。倪、良、王廖、留、 ○呂氏春秋曰、王廖貴先、兒良貴後。此二人者、皆天下之豪士也。田忌、齊將。廉頗、趙奢皆趙將。之倫制其兵。此段申明以致天下之士一句、極寫諸侯得人之盛、以反襯秦之強。嘗以什倍之地、百萬之衆、叩關而攻秦、叩、擊也。關、函谷關。 ○此正接前合從締交、相與爲一句、作一逼、緊陗。秦人開關而延敵、九國之師、遁逃而不敢進、秦無亡矢遺鏃族、之費、而天下諸侯已困矣。九國、謂齊楚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也。鏃、箭鏑也。 ○上寫諸侯謀弱秦、何等忙、此寫秦人困諸侯、何等閒。於是從散約解、爭割地而賂秦、初點連衡、次點合從、三敍約從離橫、四敍從散約解、段落井然。秦有餘力而制其弊、追亡逐北、伏尸百萬、流血漂櫓、軍敗曰北。櫓、大楯也。因利乘便、宰割天下、分裂河山、彊國請服、弱國入朝。極言秦之強、總是反跌下文。施及孝文王、莊襄王、昭襄王卒、子孝文王立、卒、子莊襄王立。享國之日淺、國家無事。虛敍帶過。及至始皇、方說到始皇。奮六世之餘烈、六世、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。振長策而御宇內、吞二周而亡諸侯、履至尊而制六合、執敲扑以鞭笞天下。振、舉也。策、馬箠也。振長策、以馬喻也。二周、東西周也。履至尊、踐帝位也。六合、天地四方也。敲扑、皆杖也。短曰敲、長曰扑。 ○四句亦只一意、極言始皇之強、非一辭而足也。威振四海、南取百越之地、以爲桂林象郡、百越、非一種也。桂林、今鬱林。象郡、今日南。百越之君、俛同俯、首係頸、委命下吏。言任性命于獄官也。 ○極寫始皇之強。乃使蒙恬、秦將。北築長城而守藩籬、卻匈奴七百餘里、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、士不敢彎弓而報怨。極寫始皇之強。 ○前歷言秦之強、以其善攻、以下言始皇不善守。於是廢先王之道、燔百家之言、以愚黔首。燔、燒也。百家言、經史之類。黔、黑也。秦謂民爲黔首、以其頭黑也。灰、名城、殺豪俊、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、銷鋒鍉、的、鑄以爲金人十二、以弱天下之民。隳、毀也。兵、戎器也。咸陽、秦都。鋒鍉、兵刃也。始皇銷鋒鍉、爲金人十二、重各千石、置宮庭中。 ○始皇愚民弱民、適所以自愚自弱、伏末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一句。然後踐華爲城、因河爲池、斷華山爲城、因河水爲池。據億丈之城、臨不測之谿以爲固。疊上兩句。良將勁弩、守要害之處、信臣精卒、陳利兵而誰何。何、問也。誰何、言誰敢問。 ○極形容始皇之強盛、比從前更自不同。天下已定、始皇之心、自以爲關中之固、金城千里、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。秦東有函谷關、南有嶢關武關、西有散關、北有蕭關、居四關之中、故曰關中。金城、言堅也。秦始皇曰、朕爲始皇帝、後世以計數、二世三世、至于萬世、傳之無窮。 ○自廢先王之道至此、正說秦皇之過、看來秦過、亦只是自愚自弱。始皇旣沒、餘威震於殊俗。殊俗、遠方也。 ○臨說盡、又一振、筆愈緩、勢愈緊。然而二字一篇大轉關。陳涉甕牖繩樞之子、氓隸之人、而遷徙之徒也。陳勝、字涉、陽城人。秦二世元年秋、陳涉等起。甕牖、以敗甕口爲牖也。繩樞、以繩繫戶樞也。氓隸、賤稱。遷徙之徒、謂涉爲戍漁陽之徒也。材能不及中庸、不及中等庸人。非有仲尼墨翟之賢、陶朱猗頓之富。范蠡之陶、自謂陶朱公、治產積十九年之閒、三致千金。猗頓聞朱公富、往問術、十年閒貲擬王公。故富稱陶朱、猗頓。 ○陳涉旣非其人、又非其資。躡足行伍之間、俛同勉、起阡陌之中、率罷同疲、弊之卒、將數百之衆、俛起、不得已而舉事也。阡陌、道路也。 ○不成軍旅。轉而攻秦、斬木爲兵、揭傑、竿爲旗、揭、高舉也。斬木爲兵、而無鋒刃。舉竿爲旗、而無旌旛。 ○不成器仗。天下雲集而響應、贏糧而景同影、從、山東豪俊、遂並起而亡秦族矣。雲集響應、如雲之集、如響之應也。贏、擔也。景從、如影之隨形也。 ○前寫諸侯如彼難、此寫陳涉如此易、反照作章法。且夫轉筆會全神。天下非小弱也、雍州之地、殽函之固、自若也、陳涉之位、不尊於齊、楚、燕、趙、韓、魏、宋、衛、中山之君也、鋤耰棘同戟。矜、同𥎊、音芹。不銛仙、於鉤戟長鎩曬、也、耰、鋤柄。矜、矛柄。銛、利也。鎩、長矛。謫戍之衆、非抗於九國之師也、涉、謫戍漁陽。抗、敵也。深謀遠慮、行軍用兵之道、非及曩時之士也、曩時、六國之士。 ○總承前文、兩兩比較、句法變換、最耐尋味。然而成敗異變、功業相反。略作一頓。試使山東之國、與陳涉度長絜大、比權量力、則不可同年而語矣。疊上意又作一颺、文勢愈緊。然秦以區區之地、致萬乘之權、招八州而朝同列、百有餘年矣。招、舉也。九州之數、秦有雍州、餘八州、皆諸侯之地。 ○收前半篇。然後以六合爲家、殽函爲宮。一夫作難、陳涉爲首倡。而七廟隳、身死人手、爲天下笑者死人手、謂秦王子嬰爲項羽所殺。 ○收後半篇。何也、仁義不施、而攻守之勢異也。結出一篇主意、筆力千鈞。

秦孝公占据崤山函谷关的险固、掌握雍州的土地、君臣坚守着、窥视周王室的地位。有席卷天下、包举宇内、囊括四海的意图、吞并八方的野心。在这个时候、商君辅佐他、对内建立法度制度、致力于农耕纺织、修缮防守和作战的装备、对外实行连横策略、使诸侯相互攻打、于是秦国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西河以外的土地。孝公去世后、惠文王、武王、昭襄王继承前业、沿用遗留的策略、向南夺取汉中、向西攻占巴蜀、向东割取肥沃的土地、收取险要的郡县。诸侯恐惧了、召开盟会谋划削弱秦国、不吝惜珍贵的器物重宝和肥沃富饶的土地、来招致天下的士人、合纵缔约、相互结盟成为一体。在这个时候、齐国有孟尝君、赵国有平原君、楚国有春申君、魏国有信陵君、这四位君主、都明智诚信、宽厚爱人、尊崇贤能、看重士人。结成合纵离散连横、联合韩、魏、燕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的军队、于是六国的谋士、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等人为他们谋划、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等人为他们通达意图、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儿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等人统率他们的军队。曾经凭借十倍于秦的土地、百万大军、叩击函谷关攻打秦国、秦国人打开关门迎击敌人、九国的军队、逃跑而不敢前进、秦国没有损失一支箭的代价、而天下诸侯已经困顿了。于是合纵解散盟约破裂、争相割让土地来贿赂秦国、秦国有余力来控制他们的疲弊、追击败逃之兵、伏尸百万、流血能漂浮盾牌、趁着有利时机、宰割天下、分裂山河、强国请求归服、弱国入朝朝拜。到了孝文王、庄襄王、在位的日子短、国家没有战事。等到始皇帝、发扬六代积累的功业、挥舞长鞭驾驭天下、吞并东西二周消灭诸侯、登上至尊之位统治天下、手执刑杖鞭笞天下。威势震动四海、向南夺取百越之地、设置为桂林郡和象郡、百越的君主、低头伏罪、把性命交给下级官吏。于是派遣蒙恬、向北修筑长城守卫边疆、击退匈奴七百多里、胡人不敢南下放牧、战士不敢拉弓报仇。于是废除先王的治国之道、焚烧诸子百家的著作、来愚弄百姓。毁掉名城、杀害豪杰、收缴天下的兵器聚集在咸阳、销毁兵刃、铸造成十二个金人、来削弱天下的百姓。然后凭借华山为城墙、依靠黄河为护城河、凭据亿丈高的城墙、面临深不可测的深渊作为坚固的屏障。良将强弩、守卫着险要之处、忠臣精兵、陈列着锐利的武器盘查过往行人。天下已经平定、始皇帝心想、自以为关中的险固、千里金城、子孙称帝王直到万世的基业啊。始皇帝去世后、余威震慑着边远之地。然而陈涉这个破瓮做窗户、草绳系门轴的人家的儿子、是奴隶般的人、是被征发戍边的人。才能比不上普通人、没有孔子墨子的贤能、没有陶朱公猗顿的财富。在行伍之间立足、在田间小路上勉强起事、率领疲惫不堪的士兵、带领几百人的队伍、转而攻打秦国、砍下树木当作武器、举起竹竿当作旗帜、天下人如云聚集、如回声响应、背负粮食如影随形、崤山以东的豪杰、于是一起起兵灭亡了秦朝宗族。况且天下并没有变小变弱、雍州的土地、崤山函谷关的险固、还是老样子、陈涉的地位、不比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的国君尊贵、锄头木棍、不比钩戟长矛锋利、戍边的军队、不能与九国的军队抗衡、深谋远虑、行军用兵的方略、比不上当年的谋士、然而成败不同、功业相反。假使崤山以东的国家、与陈涉比较大小长短、衡量权势力量、那就不能相提并论了。然而秦国凭借小小的地方、达到拥有万乘战车的权势、统一八州而使诸侯来朝、已经一百多年了。然后把天下当作家、把崤山函谷关当作宫殿。一个人发动叛乱、七座宗庙就被毁坏、自己死在别人手里、被天下人耻笑、为什么呢、是因为不施行仁义、攻和守的形势就不同了。

過秦論者、論秦之過也。秦過只是末仁義不施一句便斷盡、從前竟不說出。層次敲擊、筆筆放鬆、正筆筆鞭緊、波瀾層折、姿態橫生、使讀者有一唱三歎之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