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毀


韓愈

古之君子、其責己也重以周、其待人也輕以約。此孔子所謂、躬自厚而薄責于人之意。 ○二語是一篇之柱。重以周、故不怠。輕以約、故人樂爲善。申上文作兩對、是雙關起法。聞古之人有舜者、其爲人也、仁義人也。求其所以爲舜者、責於己曰、彼人也、予人也、彼能是、而我乃不能是。早夜以思、去其不如舜者、就其如舜者。聞古之人有周公者、其爲人也、多才與藝人也。求其所以爲周公者、責於己曰、彼人也、予人也。彼能是、而我乃不能是。早夜以思、去其不如周公者、就其如周公者。此三段語意、俱本孟子舜何人、予何人一段來。舜、大聖人也、後世無及焉。周公、大聖人也、後世無及焉。是人也、乃曰、不如舜、不如周公、吾之病也。只轉說。一說便見波瀾。是不亦責於身者、重以周乎。應一句。其於人也、曰、彼人也、能有是、是足爲良人矣。能善是、是足爲藝人矣。從上段能字、生出善字。取其一、不責其二。卽其新、不究其舊。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爲善之利。順勢衍足上意。一善、易修也。一藝、易能也。其於人也、乃曰、能有是、是亦足矣。曰、能善是、是亦足矣。亦轉說。一說又作波瀾。不亦待於人者、輕以約乎。應一句。 ○已上寫古之君子作兩扇、是賓。今之君子則不然。一句折入。其責人也詳、其待己也廉。詳、故人難於爲善。廉、故自取也少。亦作雙關起法。己未有善、曰、我善是、是亦足矣。己未有能、曰、我能是、是亦足矣。外以欺於人、內以欺於心、未少有得而止矣。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。應一句。其於人也、曰、彼雖能是、其人不足稱也。彼雖善是、其用不足稱也。舉其一、不計其十。究其舊、不圖其新。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。是不亦責于人者已詳乎。應一句。 ○已上寫今之君子、作兩扇、是主。亦只就能善二字、翻弄成文、妙。夫是之謂不以衆人待其身、而以聖人望於人、吾未見其尊己也。文極滔滔莽莽、有一瀉千里之勢。不意從此閒忽作一小束、何等便捷。是文章中深于開合之法者。雖然、急轉。爲是者、有本有原、怠與忌之謂也。怠者不能修、而忌者畏人修。怠忌二字、切中今人病痛。下文只說忌者、而怠者自可知、惟怠故忌也。 ○方說到本題、此爲毀之根也。吾嘗試之矣。又作一颺、生下二比。嘗試語於衆曰、某良士、某良士。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。不然、則其所疏遠、不與同其利者也。不然、則其畏也。不若是、總撇上三句。強者必怒於言、懦者必怒於色矣。良士一段、是主中之賓。又嘗語於衆曰、某非良士、某非良士。其不應者、必其人之與也。不然、則其所疏遠、不與同其利者也。不然、則其畏也。不若是、總撇上三句。強者必說悅、於言、懦者必說於色矣。非良士一段、是主中之主。 ○兩意形出忌字、以原毀者之情、委婉曲折、詞采若畫。是故事修而謗興、德高而毀來。嗚呼、士之處此世、而望名譽之光、道德之行、難已。原毀篇、到末纔露出毀字。大都詳與廉、毀之枝葉。怠與忌、毀之本根。不必說毀、而毀意自見。將有作於上者、得吾說而存之、其國家可幾而理歟。慨然有餘思。

古代的君子,要求自己严格而全面,对待别人宽容而简约。严格而全面,所以不懈怠。宽容而简约,所以人们乐于行善。听说古代有个叫舜的人,他的为人,是仁义的人。探求他之所以成为舜的原因,要求自己说:「他是人,我也是人,他能这样,而我竟不能这样。」早晚思考,去掉不如舜的地方,学习像舜的地方。听说古代有个叫周公的人,他的为人,是多才多艺的人。探求他之所以成为周公的原因,要求自己说:「他是人,我也是人,他能这样,而我竟不能这样。」早晚思考,去掉不如周公的地方,学习像周公的地方。舜是大圣人,后世无人能及。周公是大圣人,后世无人能及。这样的人,却说:「不如舜,不如周公,是我的毛病。」这不也是对自身要求严格而全面吗?对于别人,就说:「那个人能有这样的品德,这就足以成为良人了。能做好这件事,这就足以成为能人了。」取他的一个优点,不责备他的另一个缺点。就其新的表现,不追究他的过去。恐怕那个人得不到行善的好处。一个优点,容易修养。一门技艺,容易掌握。对于别人,就说:「能有这样的品德,这也就足够了。能做好这件事,这也就足够了。」这不也是对待别人宽容而简约吗?现在的君子就不是这样。他们责备别人很详细,对待自己很简单。详细,所以人们难于行善。简单,所以自己获得的很少。自己还没有善行,就说:「我行善,这也就足够了。」自己还没有能力,就说:「我有能力,这也就足够了。」对外欺骗别人,对内欺骗自己,没有一点收获就停止了。这不也是对待自身太简单了吗?对于别人,就说:「他虽然能这样,但这个人不值得称赞。他虽然善于这件事,但他的作用不值得称赞。」举出他的一个缺点,不计算他的十个优点。追究他的过去,不考虑他的现在。担心那个人有名声。这不也是对别人责备得太详细了吗?这就叫做不拿对待众人的标准对待自己,而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,我没有看见他尊重自己。虽然如此,这样做的人,有根本有原因,就是懈怠和嫉妒。懈怠的人不能自我修养,而嫉妒的人害怕别人修养。我曾经试验过。曾经试着对众人说:「某某是良士,某某是良士。」回应的人必定是那人的朋友。不然,就是那些疏远的,不与他共同利益的人。不然,就是害怕的人。不是这样,强悍的人必定对这话愤怒,懦弱的人必定对此变脸色。又曾经对众人说:「某某不是良士,某某不是良士。」不回应的人,必定是那人的朋友。不然,就是那些疏远的,不与他共同利益的人。不然,就是害怕的人。不是这样,强悍的人必定对这话高兴,懦弱的人必定为此而喜形于色。因此事情修养好了诽谤就兴起,德行高了毁谤就来了。唉!士人处在这个世上,而希望名誉的光彩,道德的推行,太难了。将来如果有在上位的人,得到我的这番话而保存它,他的国家可以达到治理吗?

全用重周、輕約、詳廉、怠忌八字立說。然其中只以一忌字、原出毀者之情。局法亦奇。若他人作此、則不免露爪張牙、多作讎憤語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