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月日、或作貞元十九年、五月、二十六日。季父愈、聞汝喪之七日、乃能銜哀致誠、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、告汝十二郎之靈。七日乃能者、以所報月日不同、欲審其實、故遲遲若此。建中、人名。十二郎、名老成、公兄韓介之子、韓會之繼子也。嗚呼、吾少孤。大歷五年、公父仲卿卒、公時三歲。 ○從自說起。及長、不省所怙、小雅、無父何怙。惟兄嫂是依。兄韓會、嫂鄭夫人、卽十二郎父母。公于郎、雖叔姪、猶兄弟。其情誼盡在此。中年、兄歿南方、吾與汝俱幼。大歷十二年、五月、起居舍人韓會、坐宰相元載黨與、貶爲韶州刺史、尋卒于官。公時年十一、從至貶所。 ○始入十二郎、只俱幼二字、已不勝酸楚。從嫂歸葬河陽。旣又與汝就食江南。建中二年、中原多故、公避地江左、家于宣州。零丁孤苦、未嘗一日相離也。一段敍幼時相依。吾上有三兄、皆不幸早世。承先人後者、在孫惟汝、在子惟吾。兩世一身、形單影隻。寫盡零丁孤苦。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、韓氏兩世、惟此而已。引嫂言、尤悲慘不堪。汝時尤小、當不復記憶。上說俱幼、此又略分。吾時雖能記憶、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雖略分、又不甚分、妙妙。 ○一段、敍叔姪二人、關係韓氏甚重。吾年十九、始來京城。貞元二年、公自宣州遊京師。 ○與郎別。其後四年、而歸視汝。與郎會。又四年、吾往河陽省墳墓、與郎別。遇汝從嫂喪來葬。與郎會。又二年、吾佐董丞相於汴州、貞元十三年、董晉帥汴州。 ○與郎別。汝來省吾。與郎會。止一歲、請歸取其孥。孥、妻子也。 ○與郎別。明年、丞相薨、吾去汴州、汝不果來。與郎不復會。是年、吾佐戎徐州。是歲張建封辟公爲徐州節度推官。 ○與郎別。使取汝者始行、吾又罷去、汝又不果來。十六年五月、張建封卒、公西歸洛陽。 ○與郎不復會。吾念汝從於東、東亦客也、不可以久。圖久遠者、莫如西歸。將成家而致汝。圖與郎長會。嗚呼、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。與郎永別不會。 ○自吾年十九以下、追憶其離合之不常、卒不可合而遽死。意只是平平、讀之自不覺酸楚。吾與汝俱少年、以爲雖暫相別、終當久相與處。故捨汝而旅食京師、以求斗斛之祿。承寫相離之故。誠知其如此、雖萬乘之公相、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。真言斷腸。去年、孟東野往、吾書與汝曰、吾年未四十、而視茫茫、而髮蒼蒼、而齒牙動搖。念諸父與諸兄、皆康彊而早世、如吾之衰者、其能久存乎。吾不可去、汝不肯來、恐旦暮死、而汝抱無涯之戚也。倒跌起下。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、彊者夭而病者全乎。嗚呼、其信然邪、其夢邪、其傳之非其真邪。承上發出一段疑信。惝怳光景、下分承一段疑、一段信。信也、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。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。少者彊者而夭歿、長者衰者而存全乎。未可以爲信也。一段從信轉到疑。夢也、傳之非其真也、東野之書、耿蘭家人名。之報、何爲而在吾側也。嗚呼、其信然矣、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。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、不克蒙其澤矣。一段從疑到信。所謂天者誠難測、而神者誠難明矣。所謂理者不可推、而壽者不可知矣。言其不應死而死、卒歸咎于天、與神、與理、哀傷之至也。雖然、吾自今年來、蒼蒼者、或化而爲白矣。動搖者、或脫而落矣。毛血日益衰、志氣日益微、幾何不從汝而死也。此言己亦不可必、回顧前寄孟東野書上意。死而有知、其幾何離。其無知、悲不幾時、而不悲者無窮期矣。言有知、不久與郎復會。若無知、悲日無多。而不悲者、終古無盡時。蓋以生知悲、死不知悲也。 ○達生之言。可括蒙莊一部。汝之子始十歲。謂湘也。吾之子始五歲、謂昶也。少而彊者不可保、如此孩提者、又可冀其成立邪。嗚呼哀哉、嗚呼哀哉。忽然于郎前寫自家不保、忽然又于郎後寫二子不保、文情絕妙。汝去年書云、比得軟腳病、往往而劇。極、 ○劇、甚也。吾曰是疾也、江南之人、常常有之、未始以爲憂也。嗚呼、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、抑別有疾而致斯乎。此段伏下汝病吾不知時句。汝之書、六月十七日也。上言病。下言歿。一句接、無痕。東野云、汝歿以六月二日、耿蘭之報無月日、蓋東野之使者、不知問家人以月日。如耿蘭之報、不知當言月日。言耿蘭之報、所以無月日者、由其不知報告之體、當具月日以報也。東野與吾書、乃問使者、使者妄稱以應之耳、其然乎、其不然乎。此段伏下汝歿吾不知日句。今吾使建中祭汝、弔汝之孤、與汝之乳母。彼有食可守、以待終喪、則待終喪而取以來。如不能守以終喪、則遂取以來。其餘奴婢、並令守汝喪。吾力能改葬、終葬汝於先人之兆、然後惟其所願。此告之欲處置其身後、以慰死者之心。意到筆隨、不覺其詞之刺刺也。嗚呼、自此以下、一往慟哭而盡。汝病吾不知時、汝歿吾不知日、生不能相養以共居、歿不能撫汝以盡哀、斂不憑其棺、窆貶去聲、不臨其穴。窆、下棺也。吾行負神明、而使汝夭。不孝不慈、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、相守以死。一在天之涯、一在地之角。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、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。吾實爲之、其又何尤。彼蒼者天、曷其有極。更不能分句、何況分段、分字。直是一慟而盡。自今以往、吾其無意於人世矣。宕一句、起下。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、伊、潁、二水名。以待餘年。教吾子與汝子、幸其成、長吾女與汝女、待其嫁、如此而已。教子嫁女、又慰死者之心、自是天理人情中體貼出來。嗚呼、言有窮而情不可終、汝其知也邪、其不知也邪。總結、更復惝怳。嗚呼哀哉。尚饗。
某年某月某日,季父韩愈,听到你去世的消息已经七天了,才能含着悲哀表达诚意,派建中远道准备应时的美食供品,告诉你十二郎的灵魂。唉!我从小失去父亲,长大后,不知道什么叫依靠父亲,只能依靠兄嫂。到了中年,兄长在南方去世,我和你都年幼,跟随嫂嫂归葬到河阳。之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,零丁孤苦,不曾一天分离。我上面有三个哥哥,都不幸早逝。继承先人之后的,在孙辈中只有你,在儿子辈中只有我。两代人只剩一人,形单影只。嫂嫂曾经抚摸着你指着我说:韩家两代,只有这些人了。你当时还小,应该不记得了。我当时虽然能记得,也不知道她的话有多么悲伤。我十九岁时,开始来到京城。此后四年,回去看望你。又过了四年,我去河阳省视坟墓,遇到你跟随嫂嫂的灵柩来安葬。又过了两年,我辅佐董丞相在汴州,你来探望我,住了一年,请求回去接妻子。第二年,丞相去世,我离开汴州,你没有来成。这一年,我辅佐戎徐州,派去接你的人刚出发,我又被罢免离开,你又没有来成。我想你跟我在东方,东方也是客居,不可以长久。考虑长远,不如回到西边。打算成家后接你来。唉,谁料想你竟然离开我而死去!我和你都年轻,以为虽然暂时分别,最终会长久相处,所以离开你而在京城谋生,以求微薄的俸禄。如果真的知道会这样,即使是万乘的公侯宰相,我也不会离开你一天而去做官。去年,孟东野前往,我写信给你说:我年纪还不到四十,而视力模糊,头发苍白,牙齿松动。想到各位父辈和各位兄长,都身体健康却早逝,像我这样衰弱的人,能够长久活着吗?我不能离开这里,你不肯来,恐怕早晚死去,你会有无尽的悲伤。谁料想年轻的死了而年长的还活着,强壮的夭折而病弱的保全!唉,这是真的吗?是梦吗?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吗?如果是真的,我兄长的盛德却让他的后代夭折了吗?你的纯洁聪明却不能蒙受他的恩泽吗?年轻强壮的人死了,年长衰弱的人却保全了吗?不能相信这是真的。是梦吧,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吧,但东野的书信、耿兰的报告,为什么在我身边呢?唉,这确实是真的了!我兄长的盛德却让他的后代夭折了!你的纯洁聪明本应继承家业的,却不能蒙受他的恩泽了!所谓天确实难以预测,而神确实难以明白了。所谓道理不可推求,而寿命不可预知了。虽然如此,我从今年以来,苍白的头发,有的变成白色了;松动的牙齿,有的脱落了。气血日益衰弱,志气日益微弱,不久也会跟随你而死去。死后如果有知觉,离别又能有多久呢?如果没有知觉,悲伤的时间不多,而不悲伤的日子没有穷尽。你的儿子刚十岁,我的儿子刚五岁,年轻强壮的都不能保全,像这样幼小的孩子,又能指望他们成人吗?唉,悲哀啊!唉,悲哀啊!你去年来信说:近来得了软脚病,经常发作得很严重。我说这种病,江南的人常常有,从来不认为是什么严重的病。唉,你竟然因为这个病而丧生了吗?还是另有其他疾病而导致这个结果的呢?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。东野说你死于六月二日,耿兰的报告没有月日,大概东野派去的使者,不知道问家人确切的月日;至于耿兰的报告,是因为不知道报告时应该写明月日。东野给我写信,才去问使者,使者随便说了个日期来应付罢了,是这样呢,还是不是这样呢?现在我派建中去祭你,慰问你的孤儿和你的乳母。如果他们有食物可以守到丧期结束,就等到丧期结束后接他们来;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结束,就马上接来。其余的奴婢,都让他们守你的灵。我如果有能力迁葬,最终把你安葬在先人的墓地,然后听从你的意愿。唉!你生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,你去世我不知道什么日期,活着不能互相照料一起居住,死了不能抚慰你以尽哀思,入殓时不能靠在棺边,下葬时不能亲临墓穴。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,而让你夭折。不孝不慈,而不能和你互相照料着生活,相守着死去。一个在天涯,一个在地角。活着时你的影子不能和我的形体相依,死后你的魂魄不能和我的梦相接。这都是我造成的,又怪谁呢?那苍天啊,什么时候才是尽头!从今以后,我对人世间没有什么念想了。应当在伊水颍水之滨求几顷田地,来度过余年。教导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,希望他们成人;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,等待她们出嫁,就这样罢了。唉,言语有穷尽而情感不能终结,你知道吗?你不知道吗?唉,悲哀啊!希望你享用祭品。
情之至者、自然流爲至文。讀此等文、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、字字是血、字字是淚。未嘗有意爲文、而文無不工、祭文中千年絕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