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州快哉亭記


蘇轍

江出西陵,西陵,即黃州地。始得平地,其流奔放肆大;南合湘、沅,原。北合漢沔,勉。○湘、沅,二水名。漢水出爲漾,東南流爲沔,至漢中東行爲漢沔。其勢益張;至於赤壁之下,波流浸灌,與海相若。以亭覽觀江流,故從江敘起。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,齊安,即黃州。即其廬之西南爲亭,以覽觀江流之勝,點亭字。而余兄子瞻名之曰「快哉」。倒出快哉。

长江流出西陵,才到达平地,它的水流奔腾放纵浩大;向南汇合湘水、沅水,向北汇合汉水、沔水,它的气势更加宏大;到了赤壁之下,波涛浸润灌溉,与大海差不多。清河人张君梦得贬谪居住在齐安,就在他住所的西南方建造了一座亭子,用来观览长江的美景,我的兄长子瞻给它命名为「快哉」。

蓋亭之所見,南北百里,東西一舍,濤瀾洶湧,風雲開闔;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,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;變化倏叔。忽,動心駭目,不可久視。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,舉目而足。西望武昌諸山,岡陵起伏,草木行杭。列,煙消日出,漁夫、樵父之舍,皆可指數,上聲。此其所以爲「快哉」者也。一段寫當日所見以爲快。至於長洲之濱,故城之墟,曹孟德、孫仲謀之所睥譬。睨,詣。周瑜、陸遜之所馳騖,其流風遺跡,亦足以稱快世俗。曹操,字孟德。孫權,字仲謀。睥睨,衺視貌。周瑜,權將,嘗破曹操赤壁下。陸遜,亦權將,嘗破曹休,振旅過武昌,權以御蓋覆遜。出入直騁曰馳,亂馳曰騖。○一段弔往古之事以爲快。

这座亭子所能看到的,南北百里,东西三十里,波涛汹涌,风云变幻;白天则船只在它前面出没,夜晚则鱼龙在它下面悲鸣长啸;变化迅速,使人心惊目眩,不可长久观看。如今却能在几案座席之上欣赏它,举目就能满足。向西眺望武昌的群山,山冈丘陵起伏,草木成行排列,烟雾消散太阳升起,渔夫、樵夫的房舍,都可以一一指数,这就是它被称为「快哉」的原因。至于长洲的水边,古城的废墟,是曹孟德、孙仲谋所斜视巡视的地方,是周瑜、陆逊所驰骋的地方,那流传的风范和遗留的事迹,也足以使世俗之人称快。

昔楚襄王從宋玉、景差磋。於蘭臺之宮,有風颯糝入聲。然至者,王披襟當之,曰:「快哉此風!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?」宋玉曰:「此獨大王之雄風耳,庶人安得共之!」玉之言蓋有諷焉。夫風無雄雌之異,而人有遇不遇之變。楚王之所以爲樂,與庶人之所以爲憂,此則人之變也,而風何與焉?因「快哉」二字,發此一段論端,尋說到張夢得身上,若斷若續,無限煙波。士生於世,使其中不自得,將何往而非病?使其中坦然,不以物傷性,將何適而非快?「快」字從其中看出,才起得張君謫居之快來。今張君不以謫爲患,收會膾。計。之餘,會計,指簿書錢穀言。而自放山水之間,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。與上兩「其中」應。將蓬戶甕牖,無所不快,蓬戶,編蓬爲戶也。甕牖,以破甕口爲牖也。○翻跌。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,挹西山之白雲,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!緊收,正寫快哉。何等酣暢。不然,連山絕壑,長林古木,振之以清風,照之以明月,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升。者,烏睹其爲快也!反結,更有餘味。

从前楚襄王与宋玉、景差在兰台宫中,有风飒飒而至,襄王敞开衣襟迎着风,说:「痛快啊这风!这是我与百姓共同享有的吗?」宋玉说:「这只是大王的雄风罢了,百姓怎么能共同享有它!」宋玉的话大概有讽谏的意思。风本没有雄雌的差异,而人却有遭遇好坏的变化。楚王之所以快乐,与百姓之所以忧愁,这是人的遭遇变化,而与风有什么关系呢?士人生活在世上,假如内心不能自得,到哪里不是忧患呢?假如内心坦然,不因外物伤害本性,到哪里不是快乐呢?如今张君不把贬谪当作祸患,处理完公务之余,而自由放任于山水之间,这是他内心应该有超过别人的地方。将来即使住在蓬门瓮窗之中,也无处不快乐,何况是洗涤于长江的清流,汲取西山的白云,尽情享受耳目所见的美景来自我适意呢!不然的话,连绵的山峰、险峻的沟壑,茂密的树林、古老的树木,震动它们的清风,照耀它们的明月,这些都是使骚人迁客悲伤憔悴而不能承受的,哪里能看到它们的快乐啊!

前幅握定「快哉」二字洗發,後幅俱從謫居中生意,文勢汪洋,筆力雄壯,讀之令人心胸曠達,寵辱都忘。